刘跃进 的谦和与《从师记》 的严苛——写在“《从师记》暨新时代学者散文研讨会”前******
顾友泽
刘跃进先生 的新作《从师记》出版,拜读之后,收获颇丰 。《从师记》是一部散文集,主要记载先生的求学经历以及与此相关 的人与事。虽然 是以自己的个人经历为线索 ,然而内容却异常厚重,这是因为作者早年生活的“那个时代,激情澎湃,如同我 的名字,一直在‘跃进’中”,在介绍自己的求学经历时 ,不可避免地反映那个波谲云诡亦且波澜壮阔的时代。而且 ,作者转益多师 ,其所师从或交往者大多为学界名流,本身就有很多为人关注的事迹。如此种种,决定了该书 的内容必然不同凡响,精彩纷呈而浑厚淳雅。
虽然作者并不刻意抒情,甚至在情感表达上非常地节制,但这部《从师记》还是给读者带来了很多的感动与感慨,比如作者因母亲的提醒而失去了也许会产生美好爱情 的机会而心情复杂就令人唏嘘 ,作者对自己早年学业先天不足而导致不得不放弃作家梦想 的描述同样引起很多同龄人 的共鸣,至于其在艰难环境中备战高考时表现出的坚韧不拔 的意志更是令人感动。然而,最令我感动的 是作者对学术尊严的维护与学者交往之间 的温情 。
作者对学术与学者 的尊严非常看重 。他在《斯人已逝,德音未远》中谈到自己作为大三的学生看到傅璇琮先生 的《唐代诗人丛考》时 的感受:“我并不能完全读懂 ,但可以读出学术 的厚重与学者 的尊严,那 是我向往 的境界。”而作者自己到扬州大学讲学后 ,也同样得到了这样的赞誉 ,王小盾先生在给作者 的信中写道:“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深厚博大 ,其尊严及其生机,都由你谦和地表达出来。” (《求其友声三十年》)
正 是出于对学术尊严的维护 ,面对良莠不齐 的学术界 ,作者忍不住对当前学术弊端提出严苛批评,其在《裴斐先生 的傲骨与逸情》中指出当前学界存在消解经典,或者躲避经典 ,同时:
在方法上 ,因循守旧,为论文而论文,为学位而学位 ,缺乏学术个性,更缺乏活 的灵魂。在态度上,仰慕洋人,唯洋人马首是瞻,洋腔洋调。在结果上,书 是越来越多 ,垃圾也越来越多。
又在《从师记》中说 :
现在有些专著 ,往往连概论都不如 ,只是依据既有的知识,预想一个题目 ,然后利用现代手段收集相关资料,拼凑成书 。这样的成果,或许能给作者带来一定好处,对学术界来讲 ,几乎没有借鉴意义 。
作者平时与人交往温文尔雅,几乎未曾见其动怒,但是对学术界 的不良风气,却还 是直言其弊 ,体现出维护学术尊严 的高度责任感。
那么,如何维护学术的尊严呢?作者通过介绍自己所崇敬 的师长,具体而形象地给出了答案 。
首先 ,维护学术尊严就要尊重学术本身。作者认为 ,学术本身是厚重 的 、博大 的,无论是谁都无法全部把握 ,因而面对学术 ,始终要保持着谦卑之心。其在《好诗不过近人情》中谈到自己在杭州大学学习的体验 :
这些课程 ,内容浩繁 ,一时难以消化,但 是它却向我打开了一扇窗,可以真正感受到世间学问 的博大浩繁。
在《从师记》中又写道 :“大千世界,图书无限。一个人终其一生,也读不了多少书。”一个人取得 的成就,面对既广且深的学术殿堂,何其渺小 。故作者引用罗宗强先生的话说 :“现在很多教授还不明白山外有山的道理 ,以为自己写了几本书就 是专家 。”学术研究如果局限在自己 的小天地中 ,故步自封,结果必然是一叶障目,不见泰山 。作者又引用姜亮夫先生的话:“登高望远 ,你才会知道世间学问的博大 ,自己的渺小,没有任何理由骄傲。”(《记忆中 的水木清华》)面对学术,学者理想的状态应该像傅璇琮等先生那样“学问既深 ,义气自平。”作者赞美这样 的状态 ,亦追随前辈 的风范 。
基于这样 的认识,作者认为,做学术研究最重要 的 是有学术品格。在这本书中,作者对师长们严谨的学术态度 、扎实的文献基础、恢宏 的视野 、高度 的文化责任感、坚强 的毅力等不厌其烦介绍。介绍姜亮夫先生 ,写其临终前对学生的“最后最高要求” ,令人感佩不已。记录叶嘉莹先生之论 :“如果说实践 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,那么真诚则 是追求真理 的重要途径。做人做事要真诚 ,学习钻研要真诚。真诚 是做人 的重要标准,古代这样 ,今天也是这样 。”彰显出叶先生修辞立诚 的风范。而记叙罗宗强先生指导作者写作学年论文 的详细经历,则让我们看到罗先生一丝不苟 、严谨到近于苛刻的程度的形象 ,而罗先生 的学术品格也呈现在我们眼前。尤为令人感动 的是,作者专门为既没有显赫 的家世与名声,也没有令人瞩目 的成就的社科院文学所图书馆主任汪蔚林先生作传 ,表彰其甘于奉献 、勤勤恳恳 ,以专业的精神服务文学所的学者的事迹 。在作者 的眼中 ,学术分工并无高下之别,敬业的精神都值得人尊重 。
其次,维护学术 的尊严就要求学术研究本身不俗。作者在《记忆中 的水木清华》中特意援引王国维 的话:“大抵学问常不悬目 的而自生目的,有大志者未必成功,而慢慢努力者反而有意外之收获。”作者阐释说 :
王国维先生就 是想告诉学生 ,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有太强 的功利性和目的性 。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 :
“士之读书治学 ,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 ,真理因得以发扬。”
又在《从师记》中引用钱穆 的话:
我生平做学问,可说最不敢爱时髦或出风头,不敢仰慕追随时代潮流 ,只是己性所近,从其所好而已……世局有变,时代亦在变,三年五年 ,十年八年 ,天地变 ,时髦的亦就不时髦了 。所以不学时髦的人 ,可不求一时群众所谓 的成功,但在他一己亦无所谓失败 。
作者高度认可这些说法 ,并且身体力行,其学术研究 ,不务空言,言必有得,往往能够从文献 的细枝末节中发现历史的某些真相。而其对当下学子攻读博士学位 的目 的,也提出自己的看法 :
通过三年的专业学习,我们的学生真正了解到中国文化 的博大精深,无论从事什么工作,都会有益处 。开卷有益 ,没有白费 的工夫。重要 的是要阅读,要有积累 ,不能有太强的功利目 的 。
学术不仅不是追求世俗利益 的工具 ,甚至学术本身并不带有目 的 , 是无用之用。
再次,维护学术 的尊严要求学术研究者能够做融通 的学问 。钱穆在《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学》中说 :“欲求了解某一民族之文学特性 ,必于其文化之全体系中求之 。”学术如果格局太小 ,很容易造成盲人摸象的局限。只有将局部放到整体中考察 ,才能真正发现局部 的特征与意义。作者接受众多名师 的亲炙 ,提出学术不能流于琐碎饤饾,支离破碎 。其认为学术研究中 的文学研究应该遵循刘知几《史通》中提出的才、学、识三者并存 的原则,并阐释说:“才就 是艺术感受 ,学就是文献基础 ,而识则 是理论素养。”而当下有些研究,“仅就某一点而言 ,似乎有一得之见 ,但是,倘若通盘考察,就不 是那么回事了”。(《好诗不过近人情》)这样的研究, 是不足为观 的。相反,作者赞同这样的研究:“也许他们所研究的对象可能 是一个很小的题目,但是在这课题 的背后,你却感受到坚实厚重的学术支撑 。”(《好诗不过近人情》)这些观点 ,正 是师长们对作者耳提面命的结果。罗宗强先生教导说 :“工夫要扎实 ,但不要钻牛角尖……思想还 是开阔些好。”(《从师记》)姜亮夫先生在古籍整理专业研究生培养方案中说 :“不要培养电线杆子式 的专家,而 是粗通中国文化的学人 。”(《从师记》)在“最后最高要求”中提出:“培养自己‘普照’整个专业与中国全部文化史 的能力”“不做支离破碎的学问。”(《记忆中的水木清华》)曹道衡先生起草 的《先秦两汉文学博士生培养计划》提出:“应强调史料和作品本身,坚决反对空谈、人云亦云及发奇谈怪论 。”(《从师记》)作者就硕士论文求教于魏隐儒先生 ,得到的答复 是不赞成写空洞的诗文评类的文章 。傅璇琮先生提出 :
学术著作 ,包括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,应该似一级一级的楼梯 ,要扎实 ,便于扶着向上,使人能“更上一层楼” ,以便“欲穷千里目” ,而绝不能是用花纸包扎 的虚阶 ,看起来颇能目迷五色 ,但一踏上 ,就会使人跌下 ,害人不浅 。(《斯人已逝 ,德音未远》)
受到众前辈的影响,作者也特别重视学术中研究资料 的编纂 ,也多次介绍前辈学人在这方面的贡献 ,又现身说法 ,启人深思。
学术之外,《从师记》这部书带给我 的感动 ,是作者与众师长之间的情感。毫无疑问 ,作者对书中所介绍 的师长怀有深深的感激,在《引言》中 ,作者写道 :
在我过去四十多年 的求学经历中,老师们的影响既广且深……我很景仰他们 ,也很感念他们,很希望有更多机会将这种感念之情表而彰之。
将众多师长的人格风范与学术成就记录下来本身就是情感 的表达 。而且,读者很容易发现,作者在很多篇章中都使用“感念”“感佩”这样的字眼,看得出作者是一位很容易动情 的人。他在昆明偶遇魏隐儒先生时 ,表现得“喜出望外”(《“小室无忧”》),对于王继权先生 的帮助 ,作者心存感激 ,“小子何德何能 ,竟能得到王老师常年 的垂青,实属不易 。”(《来谕惓惓,亲如促叙》)然而 ,我们又很容易注意到,作者在表达情感时却并不热烈,而是点到即止。
同样 的情况,也发生在众师长 的表现中。姜亮夫先生对清华大学及清华导师有深厚的感情 ,因为作者来自于清华,特意将其召至家中长谈 。姜亮夫先生深情回忆在清华的学习与生活,言语中充满无限怀念与感激,“姜老经常感叹说自己曾在多所大学任教,再也没有遇到清华这样的好学校了”(《记忆中 的水木清华》) 。然而,姜亮夫先生直接 的抒情并不太多 ,谈得更多的还 是清华导师的学术与对其教导 的经历 。
我想 ,这大概就是学者表达情感 的方式,深沉而内敛。作者报考曹道衡先生 的博士 ,是通过傅璇琮先生介绍 的 。曹道衡先生在病榻前告诉作者 ,他无意中翻出了当年傅璇琮先生当年 的推荐信 ,并说出院后找来送给作者作纪念 ,后因曹先生去世而未能如愿。这是一件非常小 的事 ,但从这件事中我们看到曹先生与作者情感之细腻 ,以及对于师生 、同道间情谊的珍视。作者与众师友 的交往 ,因学术而结缘 ,其淡如水 ,而这也正是众师友平时待人接物 的态度。傅璇琮先生嘉惠学林 ,助人无数,在学界影响甚大 ,然而其八十岁大寿的庆祝场面冷清异常,因为傅先生事先约法三章,不允许大事铺张,这正 是本色学者 的处世之道。
作者笔下 的师长及作者自己 ,往往将对自己帮助与教导的母校、师长 的感激当成自己宝贵的人生财富,将之作为一种精神传递给后人。姜亮夫先生曾很庄重地对刘跃进先生等人说 :“清华导师也 是你们的祖师,要不辱使命。”对学校 的热爱、对老师的尊重与回报 ,最重要 的,不 是口头的称颂,也不是平日里 的嘘寒问暖 ,而 是将学校与老师 的良好的风气传承下来,发扬光大,影响一代代学子 ,斯文不坠 。有感于此,作者自己对教师这个职业也有明确的要求:“如今 ,我也 是一名老师,也要像王老师那样 ,努力工作,培养学生,多出成果 ,这也许是对王老师的最好回报。”(《来谕惓惓 ,亲如促叙》)事实上 ,除此之外 ,作者还利用社科院文研所 的平台及个人的影响力将年轻 的学者组织起来举办读书会等活动 ,指导年轻学者 ,促进学术 的繁荣 。作者认为:“我现在依然持有这样的看法 ,一个年轻学者,能够得到前辈 的扶持 ,确实会影响一生 。”至于这本《从师记》 ,更 是将师长所授与自己的心得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学界,嘉惠学林,功莫大焉。我想,作者是将自己对师长的感激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 ,变成了指导 、提携后进的动力。学术人的温情,大概就是通过这样 的方式一代一代传递着吧 。
作者在《记忆中的水木清华》中写道 :
水有源 ,树有根 。一个人能走多远,要看他与谁同行 ;一个人有多优秀,要看他有谁指点;一个人有多成功,要看他有谁相伴 。
《从师记》这部书,从某种意义上讲,就 是指点 、陪伴我们这些后学在学术道路上前行 的无声导师,也是直观展现学术 的尊严与温情的舞台 。我们感动于刘跃进先生勤勉好学的精神 ,羡慕其受教于众多饱学之士 ,更感激其金针度人 。薪火相传 ,此之谓欤 ?
(作者系文学博士,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, 南通大学诗学研究中心主任 。)
(文图 :赵筱尘 巫邓炎)